三棵枣树
□闻君

晨光初现时，我在城郊的小径上遇见了它们——三株野枣树，静立于薄雾之中。枝头挂满了青枣，累累垂垂，枝条几乎要触到泥土。那些青枣表皮覆着一层白霜，像是未经世事的少年，尚不知命运为何物。

这景象忽地刺痛了我。记忆深处浮现出故乡老宅后的那棵枣树，它生得极高，枝干粗壮，夏日里投下的荫凉能遮蔽大半个院落。每到这个时节，枝头便缀满果实，青红相间，煞是好看。我们这些孩童总是等不及它们成熟，三五成群地拿着竹竿去敲打。竹竿"啪啪"地击在树干上，枣子便如下雨般簌簌坠落，砸在头上、肩上，虽有些疼痛，却顾不得这许多，只管弯腰去拾。

最恼人的是那些枣树上的毛虫。通体碧绿，浑身细毛，伏在叶片背面，与叶色浑然一体，极难察觉。不慎触碰，皮肤立即红肿起来，火烧火燎地发痒，抓破了还要化脓。祖母见了总要责备："叫你们贪嘴！"一面却又去采来桑叶，挤出汁水为我们涂抹。那清凉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奇怪的是，越是挨过毛虫的蛰，我们反倒越发要去招惹那枣树。大约孩童的心思便是如此，愈是禁忌，愈要尝试。况且别人家的枣树总比自家的甜美，这道理在儿时便已无师自通。村中公地上的几棵野枣树最是遭殃，不等枣子全红，早被孩童们"扫荡"殆尽。枝头残存的几颗，必是生在最高处，难以企及的。它们孤零零地挂着，倒像是特意留下来嘲笑我们的无能。

如今眼前这三棵枣树，生长在城郊的路旁，既非私产，亦非公地，处在某种模糊的归属中。树上果实如此丰硕，枝条垂得这般低，行人稍一抬手便能摘取，却都视若无睹地走过。这般景象若放在四五十年前的乡间，怕是早被劫掠一空了。我驻足树下细看，发现最低的枝条上还留着去年折断的痕迹，断口已经发黑，显见是被沉甸甸的果实压断的。想来去年此时，这树上也如今日般硕果累累，却无人问津，最终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这倒让我想起青枣最地道的吃法。清晨摘下的青枣颗颗硬实，祖母总会抓一把丢进锣罐（乡下煮饭的饭甑），和米饭一起蒸煮。柴火灶上白汽翻腾时，枣香就混着米香从锣罐盖边钻出来。待饭熟揭盖，青枣早已焖成暖黄色，表皮裂开细纹，像孩子们笑得咧开的嘴。我们抢着捞烫手的枣子，顾不得吹凉就咬——半熟的果肉带着清涩，米汤的甜味却已渗进枣核。如今电饭煲里的米饭再晶莹，也蒸不出那缕裹着枣香的炊烟了。

我在枣树下伫立良久，忽起童心，想摘一颗尝尝。手伸到半空又停住了——倒不是怕人看见笑话，而是忽然想到，这枣子必定酸涩得很，摘下来也是徒然。况且，即便熟透了，甜透了，于我这般年纪的人，又能尝出几分儿时的滋味呢？我们的味蕾早已被各种精制食品败坏了，哪里还品得出这天然果实里蕴藏的阳光雨露的真味。

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落在枝头，啄了几口枣子，似乎不满意味道，又振翅飞去。树下的草丛里散落着些被鸟啄食过的枣子，大都只啃了一两口便弃之不顾。这些青枣的命运，大抵如此：要么在枝头慢慢风干，变成一个个皱缩的小灯笼；要么自然坠落在地面上，被来往的鞋底碾进泥土。极少数能熬到成熟的，也终将无人采摘，在某个风雨之夜"扑簌簌"地落满一地。

归途中，我一直在思索这三棵枣树。它们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又年复一年地看着果实凋零，却依然固执地生长着，繁衍着。这无谓的坚持里，或许藏着某种我所不能理解的生存智慧。就像故乡村里的那些老人，明知儿女们都在城里安了家，不会再回来耕种那几亩薄田，却还是照旧播种、施肥、除草、收获，周而复始，从不停歇。

暮色渐浓时，我特意绕路再去探望那三棵枣树。夕阳为它们镀上金边，青枣变成了金枣，煞是好看。树下多了几个放学归来的孩童，他们追逐嬉戏，却对头顶的果实视而不见。有个孩子摔倒了，就势躺在树下，眯着眼看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我忽然很想知道，在他的眼中，这些沉甸甸的枝条，究竟呈现着怎样的景象？

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化作了那三棵枣树中的一棵。根须在黑暗的泥土里伸展，感受着地下的凉意；枝条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青枣们像铃铛般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没有人在意我们的存在，我们却因此而获得了某种自在——不必忧虑被砍伐，不必担心被采摘，只需遵循季节的律动，静静地生长，静静地凋零。

清晨醒来，窗外正飘着细雨。我忽然想起那三棵枣树，它们此刻应该在雨中轻轻颤动，青枣上挂满水珠，像无数双含泪的眼睛。我很想再去看看它们，但终于没有去。有些景致，看过一次便足矣；有些记忆，唤醒一次便够了。

人生过半，渐渐明白，世间万物，各有其轨迹。枣树结果，本不是为了供人食用；我们记忆中的那些甜蜜，也从来不是为着今日的怀念而存在的。一切只是恰好发生，恰好记得，又恰好在此刻重逢。就像那三棵枣树，我恰好在那个清晨遇见了它们，它们也恰好在那里等着被我看见。之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再无交集。

这大概就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没有那么多缘由，也不必有那么多意义。开花结果，落叶归根，周而复始，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