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冈山|茅楂浪漫

2025-07-24 10:30 阅读
大江新闻-江西日报原创

文/图 刘 华

热闹的茅楂会

茅楂,南方山野间的一种野果,形同算盘珠子,应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仲秋时节果实成熟,红彤彤的,黄澄澄的,未及成熟的便是青绿色。我在孩提时代,经常结伴上山采摘,在所有野果中,比如“乌米饭”“糖罐子”和野栗子等等,茅楂的风味最是叫人垂涎,酸而又甜,且香而又面,颇似北方的山楂,仿佛也蕴有某种难忘且难言的爱情味道。我不知道藏在草窠里或匍匐在崖畔的委琐的茅楂,能否和俏立于情歌中的山楂树攀上亲戚。

茅楂果然也是浪漫之果。多年前,我在三清秋色里听说茅楂的浪漫。朋友告诉我:秋天,很多果实成熟了,寂寞地生长在山坡上的茅楂也成熟了。它们一旦成熟,便如花似玉,散落草间林下,分外惹眼,叫人按捺不住喜欢。于是,三清山脚下的玉山县横街镇,便有了“茅楂会”。朋友描述的茅楂会,听起来像是农闲时节的赶大集,像一些地方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及随后仍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所谓“物资交流会”,满街的竹木器具、铁件土产、服装鞋帽、百货食品,满街的叫卖吆喝、讨价还价、磕磕碰碰、推推搡搡。而在横街,集市上最抢眼的是小如算珠的茅楂,它的集市是茅楂的约会、茅楂的盛会,是茅楂的圩市、茅楂的闹市。山上的茅楂纷至沓来,四面八方的男女为了鲜亮如珠的茅楂蜂拥而至。

想象那个场面令我激动不已。在日常生活中,老百姓何曾有过如此的浪漫!为了这么一天,人们要不辞辛苦上山去,从草窠里、荆棘丛中,搜寻零零落落的茅楂,然后,把采撷来的茅楂串成项链、串成手链,去赶赴茅楂的联欢。我想象,茅楂会那天,挂在人们脖颈上的茅楂项链,会把横街串成一条艳丽的充满野趣的天街。可惜,连续几年,我错过了茅楂会的日子。

那一阵子,我屡次打听或在网上搜索关于茅楂会的更多信息,无奈所获寥寥。只说它是乡间的商品交易活动,与别处的圩市不同处,无非就是风情别具的茅楂项链了。不过,我对茅楂会的兴趣,不仅仅因为茅楂项链所表达的浪漫精神和乡野气息,我更关切的是,茅楂该不是香火之一种吧?若然,茅楂会祀奉的是哪位尊神呢?形式上表现为茅楂会的商品交易活动难道不会遗存庙会的只鳞片爪吗?

我相信茅楂会乃由庙会演变而来的庙市。我记得少年时代赣东北有一些交通便利的大集镇,每年中秋前后约定一般,此起彼伏地先后举办物资交流会,各地商家如秋后麻雀呼啦啦飞来飞去,互通有无。比如我生活的小城鹰潭镇,办会的日子是农历八月二十,那几日,小镇仅有的几条街道,分别变成了百货之街铁器之街木器之街种子之街和猪叫牛吼之街。老百姓习惯称之为“漾会”。方言中,“漾”有人多、热闹之意,“漾会”就是庙会,至今赣南乡村仍有称之“过漾”的。

一年一度的横街茅楂会在农历八月十二举行。前往八月十二,我要穿过茅楂的长街,去寻找香烟缭绕的庙宇,哪怕只剩残存的古庙基脚或碑石。我坚信有这么一座古庙耸立在八月十二日,否则,四面八方甚至包括浙苏皖闽粤的远客齐聚此地,是不可思议的;这般凡俗、滥贱的野果成为人们钟情的圣物、吉祥物,也是不可思议的。果不其然,绕过青年人、中年人茫然的目光,我在几位老人的唇齿之间找到了肯定的答案。他们回忆着,解释着,乃至相互争辩着,难懂的方言和含混的词语中,真的有神灵庇佑,真的有四方来朝。

横街乃出入三清山、怀玉山和南山的古镇,有玉琊溪汇入信江,进而连通鄱阳湖和长江,水运之利使之成为偌大一片山区物产的出口、财富的进口。据当地一位八十多岁的刘姓老者介绍,早在南宋时期,刘氏九世祖刘允迪高中进士,从福建到德安当县令,并有川中为官经历,最后弃官归隐横街,“捐养廉银以建义学,聘知名人士以教宗族子弟及乡人之愿学者,割田八百亩以供义学师生食宿开支”。其与著名理学家、教育家朱熹交往颇深,朱熹曾应邀前来梅溪义学讲学,并留下《梅溪义学八景诗》。所谓“梅溪义学八景”,赞颂的正是横街的山水环境和人文历史,八景分别是团村古渡、黄山万松、花山逸庵、梅峡清流、周村墟市、石壁钓潭、鲤塘跃锦和桑田登云。刘姓老者称原先桑田古庙前立有一块石碑,碑上有诗赞曰:“古渡曾经几度秋,万松山色四时休。日照花山增秀丽,雨余梅峡溢清流。周村墟市人还在,石壁钓潭鱼复流。人言跃锦升天去,只留登云在后头。”不知此诗作者为何人。一位退休教师却从刘氏宗谱上摘录了朱熹的那八首诗。古镇上幸亏有这么几位老人,默默地替横街收拾着将被岁月彻底风蚀了去的记忆。

朱熹的诗里,便有我试图追问的民俗。“凝眸一望是仙乡,稠集人烟杂柳杨,闻说当年为学者,蹑云曾折桂枝香。”之所以称此地为仙乡,是因为如此风光旖旎的仙境,必为神仙菩萨所向往。那座叫桑田庙的古庙,始建于唐末宋初。归隐此地的刘允迪,便是在桑田庙等处兴办义学,义学培养的族中子弟有24人中举登科入仕。传说,到了南宋庆元年间,刘允迪之孙改桑田庙为登云社;明正德六年(1511年)又改为登云义学,并在中堂悬挂朱文公和刘允迪画像;民国时期,此处成了横街的小学校。与桑田古庙隔溪相望的花山上,古时曾有逸庵,故朱子有诗赞花山逸庵道:“掬水闻香入翠微,春来花木闹芳菲,故人逸趣长临此,触物兴怀总是诗。”品味之余,我不禁惊奇,拿古庙来办义学,把朝拜当作雅集,如那位退休教师诗句所称“香客络绎多览胜,拜别观音便吟诗”,横街人礼拜神明而超脱于功利,以至于放纵性情、激扬文字,这样的地方大概才可以叫作仙乡吧?

那么,桑田庙缘何得名?庙中主祀的又是哪位尊神呢?我终于接近茅楂会的根脉所在。然而,老人们一怔后面面相觑,犹豫片刻,才说桑田古庙得名于横街古人喜种桑树,遍地蚕桑,庙址就坐落在桑田里。至于庙里供奉的菩萨,期期艾艾地回答说是相公。再追问相公姓甚名谁,一说是蔡伦,一说是蔡灵。蔡伦令我眼前陡然一亮。而且,我固执地相信,在玉山乃至上饶的方言中,“灵”与“伦”同音,蔡灵也许是蔡伦之误写。假如当地百姓对蔡灵的神迹没有特别说法的话,那么,口碑中的蔡灵极可能就是历史上的蔡伦,我国四大发明中造纸术的发明者。

我的判断未免主观武断。不过,我愿意相信蔡伦是横街百姓的福主,横街地方的保护神。老人言辞间有两条明明灭灭的线索,鼓舞我的想象。玉山乃武夷山余脉与黄山余脉的相交处,据我所知,三清山山区多有来自福建的移民,归隐此地的刘允迪祖籍正是福建,而横亘在赣闽边界上的武夷山,自古造纸业兴旺,我国民间“三百六十行,无祖不立”,造纸业便把祖师爷蔡伦奉为行业神。由福建拓基于横街的刘氏,该不是把故园的神明也请了来吧?再者,此地山区盛产毛竹,历史上横街是毛竹的集散地,毛竹通过玉琊溪走信江输往各地。毛竹是制纸的重要材料,想当年,谁敢说此地不曾纸槽遍布呢?若然,以纸业为生的工匠、老板、商家理所当然地就得崇祀蔡伦了。果然,老人点头称是,茅楂竟启示我揭开了一段地方历史。

行业神崇拜是随着社会分工和行业的发生、发展,以及行业观的确立而出现的,大量行业都把它们各自认定的祖师奉为神明,举行有组织的祭祀行业神祇活动。这一崇拜反映了行业群体的精神诉求和情感寄托,因而,行业神被行业弟子视为凝聚行业内部组织、加强行业内部管理、树立行业规范的重要象征,它反映了中国传统社会业缘关系的维系纽带和核心观念。值得注意的是,行业神崇拜和民间的俗神崇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聚族而居的乡村,行业神崇拜不仅仅是维系业缘关系的纽带,它很容易被宗族所利用,通过以宗族为单位组织的祭祀活动,成为维系血缘关系的又一条重要纽带。于是,行业神便成了保佑一方土地、一个群落的福主。

作为行业神的蔡伦相公,大约在桑田庙建成之后,赫赫然,成为福佑四方的灵神。有朱子诗为证:“胜地何年建市圩,商通闽粤透杭苏,至今街迹人家有,赢得芳名在信衢。”此诗记载的是横街八景之周村墟市,即横街茅楂会。据说,昔时的农历八月十二日茅楂会,历时前三后七日,就是说要热闹十多天。据说八月十二日那天,最具特色的酬神活动就是人们竞相把自己从大山里采摘来的最大最鲜的七色茅楂送往桑田庙,敬献给蔡相公。庙会活动的组织者则从中选出特大精品,由众人抬着上街巡游,并为采摘者颁奖。相传大的茅楂,堪比南瓜,未免太夸张了吧?庙会自古以来便是集群性的人神交流场所,是人们表达自己意愿的公开化场合,更是人们精神需求的重要依托。同时,庙会作为人神集体对话的特殊形式,需要施展各种手段以愉悦神明,需要开展丰富的活动以营造浓郁的氛围。仿佛,只有让神明们大饱了口福、眼福、耳福之后,它们才会兴致勃勃地倾听或允诺。横街茅楂会也不例外。桑田庙前有古戏台,庙会期间往往唱上五天五夜的大戏,横街毗邻浙江,绍兴班子是当地老百姓的最爱。此外,庙会上还有变魔术的、耍猴子的、演杂技的、吊木偶的,吸引孩童的有风车、摇铃、丢圈、风筝,老人的回忆中则有个唱白说的老四麻子。所谓“说白”,即单口相声。

经过长期的历史演变,庙会具有多种社会功能,它既为四方百姓探亲访友、聚会交往、了解世事和娱乐创造了重大机会,也通过逐渐形成的庙市,为民间的商品交流提供了重要场所。毗邻浙、闽、皖且贯通南方诸省的独特地理条件,在这里孕育了活跃的边界贸易,因此,作为民间信仰载体的茅楂会,势必充满商业气息。

一位老人告诉我,当地传说称,从前横街的老百姓大部分人信奉蔡相公,也有少部分人信道教。有一道士见蔡相公的信众越来越多,心生嫉妒,便给鬼都的大神(应是阎王爷吧)写信告黑状,惹得大神勃然大怒,从此只准蔡相公每年八月十二日回横街一次。于是,横街百姓便在这一天以令人炫目的茅楂会欢迎自己的保护神。

古老的集镇注定有许多古老的传说。另一则关于龙舟竞渡的传说称,玉琊溪有一处石壁钓潭,石壁形如探海神龟,深潭是碧波映月,深潭下有一条能通达下游沙溪龙门峡的暗洞,曲折弯环深不可测,惟有虾兵蟹将可自由出没。驴年马月的端午节,十多只龙舟在玉琊溪竞渡,其中有一只龙舟沉入深潭,几名船夫失踪,搜寻多日不见尸身。后来人们在沙溪龙门峡活见鬼般惊见他们,然而,船夫们倒是乐呵呵的,只道是被屈原屈老夫子邀去饮酒了。

既然落在“香客络绎多览胜,拜别观音便吟诗”的仙乡,不知茅楂会是文人墨客某次豪饮唱和后的创意呢,还是源自老百姓内心的浪漫和童真?

如今的茅楂会,已被列入省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却早已不再举行禳神、巡游以及演出等活动,人们只为采买或出售而来,熙熙攘攘的长街两旁,尽是五花八门的山货和价格低廉的商品,其中,有不少竹木制品和土产甚是眼熟却已久违,猛然一见,恍若隔世。当然,最稀罕的还是茅楂。一串串茅楂项链吊在村妇的脖颈上,挽在她们的手臂上。一二十元一串。卖茅楂的村妇一大早就出现在人头攒动的长街上,到得半上午,她们采来的七彩项链、手链已经成为满街男女老少项上、腕上的装饰物。横街的珠光宝气,却是天真烂漫;横街的璀璨夺目,却是野趣盎然。

按照老人的指点,我找到了已改作他用的桑田古庙旧址。所幸的是,古庙建筑基本完好保存。有块“大清宣统岁次己酉元年闰二月”立的《四福戏会缘碑》,上面明确记载此地塑有“蔡灵相公神像”,且“自唐宋以来每岁八月各村迎神投赛演戏”,并透露出了庙会的组织形式。古庙已然作古。不过,在古庙附近有座也叫桑田庙的新庙,倒是续上了烟火,其中主祀的正是所谓相公。然而,出入其间的人们,一个个的,并不知道自己顶礼膜拜的相公姓甚名谁。

戴着茅楂项链的老人

于是,我想,作为庙会的茅楂会相沿至今,早已消解了人神对话的意义,而成为纯粹的商品交易活动,幸亏有采撷于山野的浪漫茅楂,赋予其令人怦然心动的精神性内容。一老汉手持农具乐呵呵地面对我的镜头,阳光下,他胸前那两串大大的七彩项链熠熠生辉。也许,老百姓信奉的正是比佛珠更鲜艳、比算珠更诱人的茅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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