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冈山|三坪的早市
文/罗张琴
被靖安县中源乡三坪村潺潺流水叫醒时,天,刚亮出第一缕晨曦,我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梦里不知身是客,云中忽见故人来。我的心似乎从里往外悄然打开了另一只眼,看见了小时候的故乡——吉水县白沙镇桥上村的晨光,以及就着晨光“窸窸窣窣”起床的亲爱的姑婆。
姑婆用木梳将齐耳短发捋平,扛起锄头和菜篮,大步流星朝南山岭走去。一匹云霞擦过南山岭的老樟树,轻轻披挂在了老家祠堂的屋顶上。待房前屋后炊烟升起,姑婆从早市归来,带出去的菜篮子像被施了魔法——属于南山岭的碧叶青果、和风清露经由早市的热闹蒸腾、点染后,已然变成了一幅色彩鲜艳的农民画。
光阴啊,脚步太快。倏忽之间,姑婆已然驾鹤西去十又四年。没有姑婆的故乡渐行渐远、模糊难辨,那个盯着姑婆背影及南山岭痴看的天真女孩也早已两鬓染白。
好在,眼前仍有半山微醉、朝阳喜人的景致在。拉开窗帘,我对着九岭山巅的云中故人粲然一笑,将心情收拢归置,沿客栈数级台阶而下,来到了渠道旁。
渠道里哗哗流动的,是修河最大支流——北潦河的源头之水。一位大姐蹲在青石材质的平台上浆洗衣物,一个大哥倚着石墙卷了根很有年代感的纸烟缓缓抽。他们以及他们周边一切的水中倒影,看上去温柔又坚定、达观又精微。我深深着迷于这清晨的倒影,一如沉醉在了故乡的怀抱。
恍兮惚兮,渠道慢慢变大变深,似乎与生我养我的赣江面貌一般无二。
彼时,赣江之上,我年轻的父亲正手握竹篙,急速又稳健地驾驭着一方码有数方木材的竹排,从支流乌江出发,并入干流,然后拐进另一支流恩江来到了永丰县贮木场。领到工钱的父亲张罗着同行一干兄弟去往恩江附近的早市,一眼相中了一方流动的板车清汤铺。也许,在父亲这帮撑排人心里,一碗氤氲着热气的清汤仿佛一根常握手中的竹篙,而流动的板车清汤铺则像极了行走江河的养家糊口的竹排。待一口清汤入肚,江河里流动的灵魂在瞬间得到了某种清浅的慰藉。
当然,这慰藉只是序幕,更深刻的慰藉必须是在故乡码头才能得到。沿水路返程的父亲,几乎每次都在故乡码头停排上岸,并邀请他的兄弟去白沙早市上喝一场早酒。粗糙又丰盛的早酒,夹杂无数拳风霍霍的喧闹,个中动静很像是在人心里燃放了一挂长长久久的喜庆鞭炮,意味着有无数个崭新而有盼头的日子陆续到来。
几年后,父亲走下竹排,成了永丰县纤维板厂的一名工人,然后车间主任、副厂长、副总,再然后是改制、下岗、竞聘、创业、返聘……如一株昂扬草木在若干人生赛道的变幻中,不停左冲右突。
然,世间万物,荣枯总是有数,属于父亲的活力渐渐有些捉襟见肘。一天,父亲找不到活干;又一天,父亲大病一场。大病后的父亲,真正老了,不是那种单纯的上年纪的老,而是一种叠加在年岁与病痛之上、对很多事情再也无能为力的老。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那根被父亲珍藏多年的撑排竹篙就此不知所终。
所幸,还有母亲陪伴父亲身旁。更所幸,母亲日胜一日地持续热爱着这个其实并不完美的人世间。小太阳一般的母亲带着父亲去老年大学学跳舞、学走秀,一起去大小城市旅游打卡,制作并不高大上却足以自娱自乐的各种短视频,最近又一起盘算在中国的版图上究竟有哪些城市、乡村适合“低成本养老”,能让退休金有限的他俩实现“不吹空调过苦夏、不用炭火度寒冬”的朴素愿望。
我便是带着这样一个“核验”使命来到三坪的。幽雅怡人的书香艺苑,面山临水的文化广场,刷脸取纸的智能公共厕所以及河湖长制工作领域打造的示范游步栈道……最关键是夏天平均温度不超过25℃,不开空调也清爽怡人,确实是好山好水好植被的“三好”三坪。
我跟着浆洗完衣物的大姐去了她的民宿。统一配原木色木床、木柜、木桌、木门的4层楼12间,盛夏客满。陆续起床的客人们,去后院洗漱,个个熟门熟路,里里外外,透出长居于此的自在、逍遥来。他们彼此亲厚的样子,谁能想到竟是分别来自南昌、赣州、长沙、上海等地的陌生老人?
洗漱完毕,这帮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们”或去了广场练太极、跳广场舞,或是支起架子在滚水坝旁边画山水画。“落了单”的我看一眼大姐,结伴去了早市逛。
三坪的早市,不是正儿八经摆在菜市场里的,而是蜂拥在村委会门口的那条道路上。长不过500米,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似乎所有世俗人间的热闹它都有。当各色用新旧不一的袋子、盘子、箩筐及小货车装载的物品沿路两旁品相不一地随性摆放出来时,那份毛茸茸的质朴,好比一个野里野气的山娃子正撒开脚丫子向我们欢快跑来。
“这是什么?”
“蒲公英。”
“多少钱一把?”
“3块。”
“蜂蜜呢?”
“40元一斤,土的。”
…………
一切买卖随意得如同远处的山尖轻轻飘过几片白云。
白云之下,一位极具艺术范的老人家身披霞光,站在游步栈道一隅,吹萨克斯名曲《回家》。
阳光,清贵又简单。松风之声和着鸟虫之鸣,属于故乡早市的记忆再一次呼啸而来,我执意请大姐吃了一碗清汤。吃着吃着,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