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赣鄱｜一城锦绣百世儒
我们很难在中国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找出第二个“他”来：
他在幼时发问“天地何所穷际”，少年悟道“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而立之年“一辩天下知”。
他是心学开创者，在程朱理学集大成之际，最早发现了理学内化道路潜在的支离倾向和教条隐患，办学授业传播心学，成为宋明两代新儒学思潮转向的影响者。
他与朱熹并列“百世大儒”，被梁启超尊为“里程碑式的思想家”，明代王守仁继承发展其学说，共同成就“陆王心学”，深刻影响了中国古代哲学思潮。
中华文明博大精深。仰望千百年来灿若星辰的众多人物图谱，他的名字镶嵌其间，光芒耀目。
他就是陆九渊，字子静，号象山居士。
探访陆九渊的历程，是在历史与现代之间交融穿梭的过程，我只能从一个个地方、一桩桩往事里，去寻找并感悟他给这个世界留下的精神力量。
这并不容易。
就从他的出生地和安息地——“千年古邑”金溪开始。
满心而发宇宙间
出金溪县城往东北方向，沿206国道驱车约15公里，从一个刻着“百世大儒”的门楼下穿过，下车步行经过一座长条青石铺就的古石桥，前行不多远，便是陆九渊的安息地。
墓地位于陆坊乡桥上村东山岭，背靠绿意葱茏山体，旁边翠竹环绕，前有青田水汩汩流淌。
从山脚拾级而上，途经陆九渊四哥陆九韶墓，在半山腰位置能看到一座墓冢，墓碑上刻着“陆象山先生之墓”。墓碑是新刻的，但墓地两边立着的石柱已泛青，显然有些年份，上面分别刻有“学苟知本六经皆注脚”“事属分内千圣有同心”。这两行字，是心学的精髓，也是象山先生俯仰天地、返本归心的表达。
伫立墓前，四周环顾，油然而生感慨：如果站在宇宙的视角，这世间的每一个个体，乃至这个蓝色星球，都是如此的渺小。而长眠于此的象山先生，以一句“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又让世人感受到如此的宽广而宏大。
天地万物，周而复始，终点就是起点。
南宋绍兴九年(1139)，陆九渊诞生在江南西道金溪县延福乡青田道义里(今陆坊乡桥上村)陆氏家族。
他自小敏而好学，思维异于常人。《宋元学案·象山学案》记载：“三四岁时，问其父贺‘天地何所穷际’，父奇之。”如果说这句“天有多高，有没有边际？地有多深，有没有尽头？”的发问是幼儿无心之语，那么十年后，他跟着五哥陆九龄在疏山禅寺求学时给出的答案便足以令人振聋发聩。《宋元学案·象山学案》的作者、明末清初史学家黄宗羲作了这样的描述：“他日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
一颗心学的种子，就此破土而出。
宋乾道九年(1173)，新科进士陆九渊回乡候任，其间创办“槐堂书屋”讲学。他的讲学风格自成一体，不立学规，注重“辨志明心”。象山心学四大弟子之一的杨简记录了先生对于“本心”的解释：“恻隐，仁之端也；羞恶，义之端也；辞让，礼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槐堂弟子遍及浙赣闽粵四省，据现存《槐堂诸儒学案》记载，前后共65人，都是一时名士。
槐堂讲学，陆九渊将早年所思所悟融为一体，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而槐堂，则像一道曙光，不仅照亮了南宋的儒林，也照亮了一个时代。
宋淳熙十五年(1188)初春，陆九渊应门徒彭世昌之邀，与儿子陆持之、陆循之和数十位学生赴贵溪应天山书堂讲学、读书。据《陆九渊年谱》记载，陆九渊远眺应天山“宛然巨象”，便将应天山改名为象山，自号象山翁，并将应天山书堂改为“象山精舍”。这一时期，陆象山不仅完成了学派基地象山精舍的全面建设，同时也完成了学术思想的体系建构和学术群体的学派建设，“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这一标志性的心学命题很可能在此期间提出。一时间，象山精舍名声大振，前来求学听讲的弟子先后达千人之众，《宋史·陆九渊》记录：“每开讲席，户外履满，耆老扶杖观听。”
广为世人所知的“象山先生”名号由此发端，其学派也被世人称为象山学派。随着心学思想体系成型，历经半个多世纪心路求索，陆象山为四岁问天的自己找到了一个圆满的答案。
如果把时间的指针拨回到宋绍兴三年(1133)，在福建省尤溪县，有一个名叫朱熹的四岁幼儿同样发出了“天何所附？”的疑问。更巧的是，他们会在40多年后，面对面思想碰撞、言语交锋，就幼时“问天”的思考展开一场影响后世800余年的大辩论。最终，一个站上了理学的峰顶，一个开创了心学的宇宙。
“万物森然于方寸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万事万物都发源于方寸之间。用象山先生的话来形容这段神奇际遇，很是贴切。
鹅湖一辩天下知
六月的铅山，比其他月份更深沉一些。这大抵是因为县城东北方向数十里外的一座古寺和书院。
明代大理寺右少卿李奎在《重修鹅湖书院记》中写道：“大江以西，古称文献之邦，书院之建不知有几，惟鹅湖之名与白鹿并称天下。”鹅湖书院的缘起，则是因了六月发生在鹅湖寺的一场盛会，时年为南宋淳熙二年(1175)。
自北宋以降，儒学复兴而内部分化。朱熹承二程之学，倡导“格物致知”，主张研读经典、探究物理以明天理；陆九渊则立“心即理”之说，认为真理具足本心，当“发明本心”而不必外求。
“东南三贤”之一的吕祖谦，学问宏富、性情平和，有意调和两派学说的分歧，邀约朱熹和陆九龄、陆九渊兄弟齐聚铅山鹅湖山的鹅湖寺，就各自的哲学观点展开辩论。鹅湖之约成为轰动一时的盛事，史料记载，江西、浙江、福建、广东等地的官员及学者纷纷前来旁听。
这场辩论持续了三天，双方交锋激烈。陆九渊门人朱亨道在《陆九渊集》中记载，当年辩论的中心议题是“教人之法”，朱熹提出十余问，陆家兄弟“莫不悉破其说”。双方几经商榷，仍各执己见，最后“不合而罢”。黄宗羲评价说：“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见终于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这场民间学术交流会，被称为“中国思想史上的里程碑”。
这一年，吕祖谦39岁，朱熹46岁，陆九渊37岁，陆九龄44岁。
“鹅湖之会”使朱学、陆学之间有了更多的交融。后来，朱熹的弟子在鹅湖寺旁建起“四贤祠”。南宋理宗淳祐十年(1250)，四贤祠扩建为书院，赐名“文宗书院”。到明代宗景泰年间，正式定名“鹅湖书院”。
“鹅湖之会”的两位“辩手”之间，却惺惺相惜，情深意长。淳熙八年(1181)春，陆九渊到访南康军(今庐山市)，请朱熹为亡兄陆九龄书写碑文，碑文内容由吕祖谦所撰。恸心之余，朱熹提笔一气呵成。6年前英姿勃发的“四贤”，竟然以这种方式完成了最后的一次交会。
之后，朱熹邀请陆九渊在白鹿洞书院开讲，并盛赞讲课内容：“熹当与诸生共守，以无忘陆先生之训。”将讲义刻于石上碑上以作纪念。今天，在庐山白鹿洞书院的《二贤碑》上，依然可以看到那篇完整的《白鹿洞书堂讲义》。此行还有一个令世人动容的情节，据《陆九渊年谱》记载：“访朱元晦于南康。与先生泛舟乐，曰：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先生对曰：宇宙无穷，佳客无数，只是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两位大儒举杯相视而笑。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这对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双子星”，用一场互道珍重的对话温暖着彼此。
南康之会326年后，一位被贬谪的官员听到朱陆这段佳话颇为感怀，留下一首诗句：“鹅湖有前约，鹿洞多遗篇。寄子春鸿书，待我秋江船。”他叫王守仁，号阳明，后人将他和陆九渊的学说思想合称为“陆王心学”。
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鹅湖之会”850年后的今天，行走在鹅湖寺，吟诵起先生的诗句，象山先生意气风发的模样依然清晰。
一门儒风传千年
“父教兄携玉溪出一门俊士”“母生嫂养青田育百世大儒”。这是刻在金溪县琅琚镇枫山村“派衍青田”门楼两边石柱上的对联。对联的作者、金溪县民俗文化挖掘保护协会会长王华明据此讲述了一段关于象山先生的往事。
在村民陆甫泉家中，珍藏着一部页面泛黄的《陆氏家谱》，记录了这段往事：“象山之始生也，乡人有求抱养为子者，二亲以子多欲许之，九思力请以为不可。是年九思嫡生子焕之，语妻曰：我子付田妇乳之，尔可乳小叔。妻忻然而从。象山既长，事兄嫂如父母，及守荆门迎侍，不半年而归。”让妻子哺乳弟弟，把儿子送给别人哺养，大哥陆九思的坚持无意间改写了南宋的思想风云。
陆甫泉是陆九渊的大哥陆九思第28代嫡传后人，对于先祖的这番举动，他感到很是自豪。
在中国历史上，由于儒家伦理的影响，许多大家族累世同居，被朝廷奉为社会楷模，赐为“义门”。闻名于世的有义门陈、义门郑、义门陆。其中“义门陆”便是指陆九渊所在家族的“陆氏义门”。
享誉“义门”的青田陆氏，是怎样的一个家族呢？
金溪陆氏始祖为晚唐宰相陆希声之孙陆德迁，五代末年为避战乱，从江苏宜兴县君阳山迁至金溪青田里(今陆坊)。第五代陆贺，通晓孔孟之学，生有六子，九思、九叙、九皋、九韶、九龄和九渊，个个学识不凡、卓然有成，九韶、九龄、九渊三兄弟均为南宋著名学者，人称“金溪三陆”。
陆九渊辞世49年后，南宋淳祐二年(1242)，理宗赵昀下诏旌表“金溪陆氏义门”。其中提及：“江西金溪青田陆氏，代有名儒，载诸典籍。聚食逾千指，合爨(通灶)二百年。一门翕然，十世仁让。惟尔睦族之道，副朕理国之怀。”时任转运判官兼知建宁军的包恢先生撰写《敕赐旌表陆氏门记》，总结出旌表五大理由：一是从来旌表的义居只有三世至六世同居，而陆氏则是十世同堂；二是陆氏兄弟的人品之高，道术之明，实可师表四海；三是家规齐全；四是世世师圣贤，人人知义理；五是清白传家。
正是这样的家族和家风，孕育出一代名儒。鲜为人知的是，名儒有善于治理地方的另一面。
陆九渊从政经历比较单薄，从1172年33岁考上进士起，20年的时间内，历经孝、光二宗，虽多次受命，但实际就任的只有一年多的国子正，三年多的中央敕局删定官和一年多的荆门知军。其中，担任地方治理实职的只有荆门知军。然而，就这一次机会，成就了他人生中的另一道光芒。
南宋绍熙二年(1191)六月，朝廷下诏陆九渊知荆门军。
当时的荆门与南宋抗金前线襄阳府相连，属于宋金攻守要冲，境内“民情复杂，吏风不良”。陆知军在一年零三个月时间，施行“荆门八政”：除弊风、罢三引、蠲铜钱、建保伍、重法治、严边防、堵北汇、勤视农。民风教化变化明显，他给友人的信中写：“某在此，士民益相安，士人亦有学问者，郡无逃卒，境内盗贼决少，有则立获，溢碟有无以旬计……”《宋史·陆九渊》记载：“罢关市吏讥察而减民税，商贾毕集，税入日增。逾年，政行令修，民俗为变，诸司交荐。丞相周必大尝称荆门之政，以为躬行之效。”被丞相称为从政典范，陆知军的地方治理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绍熙三年(1192)冬，因积劳过度，陆象山病逝荆门，归葬家乡。荆门当地百姓为铭记他的功绩，把城内的蒙山更名为象山，建“陆夫子祠”，留存至今。南宋嘉定十年(1217)，朝廷赐谥“文安”，明嘉靖九年(1530)，陆九渊被列入孔庙配祀。
金溪，因山上出金产银，山间溪水，色泽如金，故而得名。
这座小城，最早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文字记载建县于北宋淳化五年(994)，距今已一千余年。
“临川才子金溪书”“一城锦绣半城书”。这句广为流传的溢美之辞，昭示着这方土地人才辈出。在金溪的历史上，涌现出许多金光闪闪的人物，历史学家、元朝宰相危素和明朝历史上第一个状元吴伯宗从这里走出，一代名相王安石、东方戏圣汤显祖、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等名家都在这里写满深情。
而陆九渊，作为生于斯长于斯归葬于斯的大儒，给世界留下的背影，深刻地影响着一代代追随者，象山厚重，莫过于此。
□ 温凡
